互联网幽灵

你爱吗?

塞穆尔的坠落

阿示提亚,乃是主管丰获的天神。他那健美的身体有着土地般厚重的颜色,头发与双眼都散发出黄金般夺目的光辉。他用融化的金水在身上绘制符文,那些咒语就像河一样缓缓流淌。他叫谷物丰收,叫牲畜繁衍,叫女人生育。凡是见到他面容的人,无不痴迷爱恋,但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日夜祷告,才能有幸让他现界来至身边。无数少女祈盼孕育神明的血脉,这是多么幸运,多么荣耀……


母亲每说到此处,便跪下来念诵阿示提亚的名。塞穆尔亦然。他不知道母亲的祈愿是什么,但他一直祈祷着一个神迹,希望自己有些疯癫的母亲所言非虚,祈盼着也许哪一天那高尚的神明感召他的诚心下界,降临到这贫苦的村落里。届时,村里的孩子便不会再讥讽他母亲称他为神明之子,也许神能叫他家枯死的果树重新结果,让年老的母羊再次产奶,或者把母亲和他永远地带走,到那“充满幸福与光明”的世界。


然而,在这愿望实现之前,他的母亲便病故了。村里的人都说这是早晚的事,她疯得厉害啦,哪有神愿意眷顾像她这样年老色衰的女人,何况她几乎每天水米不进,没有睡眠,怎么可能健康呢……塞穆尔沉默地听着,收拾起行装,决意追寻那位神明的踪迹,倘若呼唤神明只要虔诚,那他愿意做世界上最清苦的信徒。他徒步穿过五个城镇,只吃干面包和雨水,走到阿示提亚最为壮丽的神庙参拜。又花了几年时间,日夜祈祷,前往每个据说他降临过的圣坛请愿。终于,在某个夏末的夜晚,他亲眼目睹了神迹的发生。在他背着行囊从山坡走向圣地时,一道闪电般耀眼的光辟开层云,神明的身躯犹如缓缓沉降的天火,裹挟着电光落在祭坛的正中。塞穆尔从未想过自己会因狂喜而热泪盈眶,他丢下身上所有包袱,扔掉了手杖,跌撞地向山下飞奔而去。然而,他却看见那神明抬起手臂,像挑选市场中的羊羔一样指向一个少女。远处的风遮掩了他们之间的言语,塞穆尔只看见神明身上火光大盛,雷霆之怒让人们如同倒伏的麦穗一样惊慌跪拜。之后,神便带走了那女孩,像老鹰从兔群里带走了一只野兔。


塞穆尔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下山坡的,只记得那女孩的母亲咒骂又痛哭,而她的丈夫安慰她说,假使今年真能丰收,我们就终于有余粮养活其他孩子……人们纷纷祈祷,念的名字却各不相同。那女人止住了哭泣,男人扶着她离开,人们也纷纷散去。塞穆尔久久地凝望着阿示提亚离开的地方,月光恰从云的缺口落在祭坛的中央。他想起母亲总是对着窗外凝望的身影,日光或是月光照映着她慈爱而忧郁的脸,那双眼里的深情与祈盼却随着年复一年的孤寂而黯然,她的生命在也随着那光芒的黯淡而流失。在他逐渐长大的日子里,他是那样绝望地慢慢意识到母亲在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。他坚信着神迹是存在的,然而苦苦追寻多年,他终于明白,神明高高在上而漠然冷酷,不会带给任何人幸福。神明下降,就像带走了那个女孩一样,带走了他的母亲,奸/污她,令她怀孕,生下一个个混血的怪物,而后任由他们在人界怀着感激慢慢衰弱地死去。


在离开家的时候,他把房屋和家产全部变卖成了盘缠。现在,他把剩余的钱,连同自己死后的灵魂全部交给一位为神造物的铁匠,要求打造一柄能杀死神明的利刃。铁匠问,你要挑战哪一个神明呢。得到答复后,铁匠却摇头说,我不要你的灵魂……你是流着他血脉的儿子,而且,你的灵魂终将被他取走,连冥神也无法拯救你的命运。塞穆尔沉默无言,双手接过那柄利剑。他重整行装,对着湖面修剪头发,刮去胡须,才发现已经成人的自己与那冷血的神明有着何其相似的一张脸。厌恶促使他挥刀,剧烈的疼痛斜贯过他的面孔,滴落的血搅散了水中的倒影。


假使先前他是阿示提亚在世上最虔诚的信徒,现在他便是世上最为憎恨阿示提亚的渎神之人。没有哪个人类能对神有如此深刻的情感,即便是全能的造物之主也要为此侧目。塞穆尔登上选神的祭坛,高声呼喊,为我降下天梯吧!我有话要说给神明!天梯便为他降下。他的脚步惊扰了阿示提亚的睡眠,连神也亲自到大殿中等候他的来到。


塞穆尔手握利剑,走到那与传说一般无二金碧辉煌的殿堂,心中没有感慨,只剩下每分每秒都煎熬着他的复仇的渴望。阿示提亚则偎在神座中,问道,人之子啊,你为何来到此处?为何如此地憎恨我,又为何提起了屠神的剑?塞穆尔回道,我追寻自己污秽的血脉而来,要替无辜的人申述,我要清算你留在人界的罪!


阿示提亚却笑起来。他果然有一双黄金般的眼眸,即便只是注视,也仿佛要淹没在那样炫目的神采之中。


他说,侍奉神明而得到祝福,不正是信徒默许的条例吗?不为神奉献出金钱、肉体或灵魂,又凭什么要求神的恩赐?


塞穆尔厉声诘责,因私欲而伤害他人,怎能成为高尚的行为?信徒为你奉上如此纯洁的信仰,你怎能令他们无端地受难!


阿示提亚便反问,把献身当作受难……又把不必受难当作幸运,这也能叫做纯洁的信仰吗?即便是畏惧我的女人,最后也都拜倒且爱慕着我啊。无人要你代言啊,你又要替谁申述?你又要替谁请愿?


神明诘责,我只是来索取我应得的供奉……你却要为此砍下我的头颅。到世间的谷物只能结干瘪的果实,牲畜不能产下幼崽,女人也无法生育的时候,你便成了人界的罪人。比起维持生活的馈赠,谁又会在意区区几个信徒的命运?人性本就这样卑劣!为何你又要求我品行光荣,不得拥有一点私欲呢?


塞穆尔双手颤抖,哑口无言。他站在殿堂的中央,觉得自己的抗争仿佛成了神明眼里一出闹剧,而他也只是供人消遣的滑稽剧的主演。阿示提亚却不以为冒犯,召唤这半神的孩子到自己身前,用手替他擦去未流出眼眶的泪水,低声说道。你的信仰是如此纯洁,祈祷也充满真情,我一直以来都听得见,在数万万信徒的声音中,你的声音最为真切清晰。然而你却没有参透信神的本意啊,我的孩子。信仰也只是一种下位者对上位者交易的祈求,你们渴望赏赐,却又畏惧掠夺。信仰使神明强大,却并不使我们快乐。天界中的人都和我一样傲慢、冷漠而空虚。假使你拥有我的权能,你也终究会变成我的模样,变成你憎恶的模样……


塞穆尔说,不,不是,不对,这都是引人堕落的谎言,不要蛊惑我……


阿示提亚说,不,这就是,这正是世间的真理,神明从没有谎言……


到这来,到我这来。不论是爱恋还是憎恨,神明其实都不介怀,我的孩子……阿示提亚亲吻塞穆尔脸上的伤疤,那灼热的亲吻落下,将这个如同腐木般对生命毫无依恋的人点燃。神说,我现在就赐予你无上的权利,你要杀死我吗,你要劝服我吗?还是说,你也像我一样,只是享受着那片刻征服的卑劣的快乐,你要奸//污一个曾伤害你的神明吗?


塞穆尔痛苦欲绝,手中的剑终于掉落在纯金铺就的地砖上。神明的身体是如此滚烫,连眼泪掉落上去都会立刻蒸发。极乐而忘忧的天国啊,它带走所有烦恼。他又回到了依偎在母亲怀中真诚祷告的时光,不知忧愁而满怀希望。倘若这快乐能恒久地留存,塞穆尔想,他终于明白为何世上总有那样癫狂的教徒啦。因为那根本不是忠贞,而是疯魔的渴望。他知道这一定会变成毒害性命的瘾症。还未停止就已经开始惧怕失散。他甘愿成为阿示提亚座下最卑微的奴仆,愿把所有用于睡眠的夜晚都献给神明,祈祷,无数次祈祷,夜以继日地祈祷,无可出卖之时,就把灵魂也出卖。只求神迹的光辉再稍稍为他停留片刻……


神明以最后一吻送别。天亮之后,塞穆尔在母亲的坟墓前醒来。露水浸透了他的衣衫,风吹过时会感受到刺骨的寒冷。他远远望去,灰败的故土上,从前他生活的村落原来已经荒弃多年,母亲的墓碑树立在野草和泥水中间。他伸出麻木的手擦去墓碑上的灰尘,在空无一人的墓园里凄惨地发笑,而后跪倒在地,绝望地啜泣起来。塞穆尔知道他会和母亲去往同一个地方,一个没有自我的地方。不论在他满怀壮志问责的时候,还是他意志溃败甘愿屈服的时候,那神明虽然看着他的眼睛,却始终始终,都没有问过他的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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